有泽曰未名

在学习。

【锐宏】明朝有意抱琴来

全员学者AU《你永远不知道一样东西的真正用途》番外之徐宏篇。
正文戳tag,最长那个。
赠南风  @江畔南风起_
时间线始末三十八年。
啰里啰嗦流水账。
五岁年龄差,注意避雷。
ooc致歉。


以上,叨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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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上海滩》唱响大街小巷的时候,老杨带着怀孕两个月的媳妇进了大院。老杨忙前忙后大包小包安顿行李,老徐站在窗口抽一斗烟,回身跟徐嫂说,新邻申。媳妇围着围裙抻着脖子看,问,他一个人啊?老徐吐着烟圈摇头。有个媳妇呢,么子没见。咱去
帮衬帮衬?徐嫂是痛快人,围裙一解就跟着老徐出了门。

“老师儿,来,歇歇。”

老杨听着有个陌生男人叫自己,回头一看,一对夫妇慈眉善目的正对着自己微笑,丈夫瘦高个儿,毛衫袖子挽到手肘,手里还捧个一次性杯子;妻子不高不矮,穿着件黑毛衫显得挺利落。夫妇俩眼睛大,眼神真诚,看着就是实在人。

“老师儿,我们跟您一个院。看您一个人忒使得慌,要不的您喝口水,完了我们帮您收拾收拾?”

老杨听得半懂不懂,看着夫妇俩的眼睛里却是实打实的善意,就微笑着点了点头。 (1)





第二年梧桐长叶子的时候,老杨老徐跟着院里的大爷们一块儿下象棋,杨嫂带着个孩子在树下头跟徐嫂做针线活。什么时候要孩子呀?杨嫂问。徐嫂给老徐缝着个自行车座套,腼腆低头道,早咧,姐。厂子里紧自忙呢。杨嫂不依,扯了徐嫂的胳膊,又糊弄你姐。活儿哪有干完的时候呀。过两年更忙呢。姐跟你说,我就指望你生个丫头,跟咱们欣欣定个娃娃亲呢。徐嫂就咯咯笑,那感情好,你们两口子可都是文化人呢。哎,姐,欣欣大名儿起好了嘛?

杨锐,就叫杨锐。

第六年院子里打枣子的时候,老杨帮老徐修自行车,杨嫂在屋子里头给徐嫂伺候月子。徐嫂说姐你快消停消停,这不还有老徐呢嘛。杨嫂就拍她脑袋,你还知道叫姐的,拿姐当外人?她抱过小孩子,认认真真打量,小家伙睡相乖巧,杨嫂喜欢得不得了,细声细语生怕给吵醒了。是个男孩子,娃娃亲是指望不上了。你看看,这孩子多老实。徐嫂抿着嘴笑得开心,杨嫂又问,孩子起的什么名字啊?

叫徐宏。





徐宏慢慢长大了。杨嫂是中学语文老师,把徐宏喜欢得紧,每天吃了饭就领他到家和杨锐一起背古诗。徐宏年纪小,背“旧时王谢堂前燕”,杨锐上了小学,就让他背“青天有月来几时”。杨嫂也给他们讲诗,她声音好听,讲得有味道,徐宏也喜欢听。他记得老徐和他说过,你得跟杨叔和婶子学说话,他们讲的是普通话,好听,人听得明白。(2)徐宏不太明白普通话是什么,但是他觉得杨叔和婶子说话是真好听。

晚上大人们在院子里纳凉,杨锐和徐宏就抱着西瓜坐在小马扎上数星星。院子里孩子没几个,尽是读高中读大学的,剩下两个小娃娃就成天在一起耍。徐宏可喜欢他欣欣哥哥,会带着他抓蚂蚱,逮麻雀,做弹弓打枣子,还会给他讲故事。整个院子的大人都喜欢他,他们说你瞅老杨家小申儿,又勤快又懂事儿,小不丁丁儿就能考状元。这时候就会有人附和,那可不,你看老杨两口子,都是教书的先生,有文化又和善。徐宏听得不太明白,他就是觉得欣欣哥哥给他讲的故事真有意思,爸爸妈妈都不一定知道呢。两个人数了一阵子星星眼皮打架了,大人们就给抱回各家去。徐嫂摇着徐宏,轻轻对杨嫂说,将来徐宏要能跟咱欣欣一样优秀,那就好了。徐宏半睡半醒,眼瞅着天边北极星模模糊糊亮着。徐宏可聪明呢。将来说不定比欣欣都强。杨嫂说。





徐宏上小学的时候杨锐六年级。开学前一天徐宏坐在凳子上看杨锐洗红领巾,踢着小脚问,欣欣哥哥我们以后就可以一起上学放学了吗?杨锐搓着红领巾对他笑,对呀,徐宏开心吗?徐宏使劲儿点头像小鸡叨米。杨锐洗完徐宏就把凳子让给他踩着够晾衣绳。杨锐晾好了跳下来,拿湿漉漉的手戳他脸。徐宏啊,以后在学校里可不能再叫欣欣哥哥了,好不好?

哎?那要叫什么?徐宏瞪大眼看他,倒不问为什么。

就叫杨锐吧,好不好?来,拉个勾?

好呀好呀。徐宏伸手勾住他湿漉漉的小指,脸上笑成朵花儿。

暑假快开始的时候,杨锐在放学的路上走,后头跟着小跟班儿。知了一路萧萧萧叫得起劲,徐宏忍不住抬头看。杨锐在一边数着,看小孩儿抬了十五六次头,不由得伸手拍拍他脑袋。喜欢知了吗?徐宏点点头。那你等一下哦。杨锐把书包和红领巾丢给他,想了想又把三道杠取下来放到他手里,瞅准一棵横生枝桠的大树,手一抱,脚一蹬,没一会儿就跟小猴子一样窜上去了。徐宏在底下看着,大气也不敢出。杨锐一伸手,轻巧地一荡,人就
坐在了树杈上。透过叶子看,阳光细细碎碎的筛下来还挺漂亮。他挑了只嗓门亮的,轻轻捏着冲徐宏晃晃,又回身抱着树一点一点挪下来。徐宏给他拍拍身上的土,他把知了递过去,一股劲儿把小脸照得亮亮堂堂的。来,像我这么捏着,别放跑了。徐宏又惊又喜,扑棱着长睫毛,眼睛里亮着小星星。杨锐看着他,半天没挪开眼睛。

回家不许和他们说哦。杨锐把食指举到嘴边,狡黠笑了一笑。

后来杨锐跟徐宏说,以后哥哥不能跟你一块上学了。徐宏也没问为什么,大眼睛里盛着委屈看了他一阵子。是因为你要上初中了吗?杨锐给他看得怪难受的,赶紧去摸他头,是啊。看着那双大眼睛,又加了一句。不是因为不喜欢你了。哥哥最喜欢的孩子就是小徐宏。徐宏一下子不委屈了,捏着书包带子把脚尖踮起来,真的真的?杨锐轻轻捏他的脸,当然是真的。小徐宏又聪明又懂事儿,最讨人喜欢。徐宏笑起来像串儿小铃铛,跳起来搂杨锐的脖子。






杨锐初二的时候徐宏不太喜欢数学,趴在书桌上摊着练习册不想动笔。徐宏脑子机灵,学会了就不愿意一遍一遍来回的练。老徐就呼噜一把他脖子,指着对面那一点点灯光。你看啊,那是你杨锐哥。每天要学八门课,忒辛苦。徐宏盯着光点儿出神。你杨锐哥的功课比你难挺多,可是他没怕苦啊。老徐轻轻拍徐宏肩膀。徐宏不说话,认认真真看很久,杨锐的影子隐约能看见。他看一会儿,拿起笔乖乖地算,老徐乐呵呵地摸摸下巴,踱着步子出去了。

初三的时候杨锐很少有空,徐宏就在家乖乖背书做题,不去吵他。徐嫂做了煎饼,炸了肉丝,让杨锐连着葱酱给杨锐家带过去。她说婶子一家是从东北过来的,我们这里有好多东西她们不常吃。你把这个送过去,让婶子他们尝尝,杨锐晚上学累了也好垫垫肚子。徐宏拎着饭盒出门,老徐亮着嗓子在后头嘱咐,送完就回来!不许闹你哥啊!徐宏心里明白,一路小跑到杨锐家门口。老杨杨嫂见了他高兴,冲屋里头喊,欣欣,徐宏来了。徐宏慌忙摆手,杨叔婶子你们让哥学习吧,我这就要回去呢。说着也不管老杨在后面喊,扭过脸就跑。杨锐走出来的时候,徐宏已经跑过梧桐树下头了。老杨杨嫂看着小家伙笑得跟见了自家儿子似的。你看看,徐宏多懂事儿。杨锐抻着脖子看,也乐开了。

快中考的时候杨锐功课越来越少,放了学在家一遍一遍看书。老杨杨嫂怕他紧张,晚上硬撵着他出门透气。四个大人凑一堆儿唠嗑,留下两个孩子坐在梧桐树下边。杨锐问他,徐宏,你长大了想做什么?徐宏声音脆生生的,我要做科学家!

真的?那你想研究什么呀?杨锐又问。徐宏听不明白了,愣愣看着他。

科学家也分很多种啊,有研究日月星辰的,有研究土地石头的,有研究造车造船的,有研究种瓜种菜的,有研究算术几何的,还有研究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的……徐宏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。我还没想好呢。那杨锐哥你想做什么呀?

杨锐看着天笑了。他想了想,徐宏可能还不太理解生物学,就说,我是想做那种研究飞禽走兽、花草树木的科学家。徐宏仰起小脸看他,梧桐叶子的影子投在他脸上,月亮和银河在他头顶悬着。有只萤火虫飞到他脸边,像颗小星星落下来了。杨锐哥,你也研究萤火虫吗?徐宏突然问他。

这个嘛,应该会吧。杨锐转过脸看他,眼睛里头的光是徐宏从小看惯的。徐宏喜欢吗?

徐宏想起那只知了,晚上数星星的时候杨锐放走了。他又扑棱着长睫毛点头。

杨锐哥,你一定能考上好高中。老徐喊他回家的时候他跟杨锐说。

杨锐站在银河、月亮和老梧桐底下,看着小萤火虫绕了个圈,明明灭灭,不知道飞去哪里了。






徐宏上初中之后院子里的人照旧夸杨锐,夸得喜上眉梢,就好像杨锐是所有年轻人的弟弟,所有小两口的儿子,所有老人家的孙子。夸完了杨锐他们又夸徐宏,说老徐家的是个好小子,将来说不定比他哥还出息。他也开始忙碌,开始有八门课要学,有难很多的功课要做,点了灯熬到老徐和徐嫂都睡熟了。等到他打着哈欠熄了灯,透过窗户还能看见一个光点,明晃晃的抖擞着精神。暑假的时候杨嫂照样给他们讲诗,杨锐学了理科,照样背得仔细。这么些年《全唐诗》早不够用,杨锐把《离骚》《九歌》《天问》全背完了。徐宏听他背,最喜欢听的是东君,青云衣兮白霓裳,举长矢兮射天狼。杨嫂也讲词,柳三变温八叉她不太常讲,东坡放翁辛稼轩她又讲得分外用心。徐宏更喜欢听他婶子讲了,可惜婶子已经带了高年级,没法带徐宏的课了。他觉得婶子读诗抑扬顿挫很有味道,别的老师读来苍白寡淡滋味全失。杨锐高三,没日没夜的学,偶尔得了空也能和徐宏聊上两句。他们两个不谈诗,谈算数和几何,谈徐宏想学学校又不讲的公式定理, 也谈一点生物的皮毛。徐宏觉得没什么是杨锐不知道的。那天他拿了个苹果递给自己,打趣说,来,给你个蔷薇科植物的花托吃。徐宏边笑他掉书袋,边暗暗发誓要好好学习,让杨锐跟自己想聊什么就聊什么,不用顾及自己懂不懂的。

徐宏想和杨锐多聊聊天,多学点东西,可是他又顾及杨锐的高考太过重要。徐嫂再让他送东西过去,他就敲敲窗户不进门,也不让老杨杨嫂喊人出来。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,他就盯着对面光点看,盯得死死的。过一阵子盯累了,也就慢慢睡过去,梦到他的功课,几何图形和公式定理,偶尔有一个一个细胞在梦里晃悠,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打转。

有个晚上徐宏翻来覆去睡不踏实,睁了眼坐起来见光点还亮着,梧桐树底下隐隐约约有个人影。徐宏觉得眼熟,披了衣服轻手轻脚摸出门。人影背着手抬头望天,月光淡淡的像浅塘的水漾在院子里,梧桐树影投出一片藻荇。

杨锐哥。徐宏轻声喊他。

人影一下子转过脸来。徐宏借着月光能看清他的脸,却看不见他眼睛里的光。你怎么跑来了。快睡觉去。杨锐哑着嗓子,声音带点责备。徐宏没动,盯着杨锐眼睛看,那么些年里他不费力就能从杨锐眼睛里看到的光,竟然真的没有一点影子。杨锐看他不说话,就叹口气,又仰头看天。

徐宏也从叶子中间看过去。月亮一半挡在树影里,一半让云遮着,青白青白的月光从云彩之间漏出来,像粉末溶质进到水里,溶在天地之间无影无形无处不在。北斗隐隐约约的,北极星也隐隐约约的。今晚夜空不够晴朗。徐宏突然想起来,今天已经是六月三号了。他侧过脸看杨锐,看他抿成一条线的嘴唇、轻轻拧了疙瘩的眉毛和黯淡的眼睛。

杨锐哥,你以后想去哪?

北京吧。杨锐声音里带了不轻不重的叹息,在夜风里散得很远。徐宏一瞬间觉得杨锐可能是需要他的。他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冷静轻松。徐宏知道他在想清华,在想自清亭前月光下的荷叶像亭亭的舞女的裙,在想高得吓人的分数线。他觉得杨锐在等着自己开口,可他斟酌着不知道怎么开口。

那,你还想学生物吗?徐宏最后这么问。他看到杨锐嘴角弯了一下。

回去吧。外面凉。杨锐说。整个院子笼在夜幕里,漆黑无声。杨锐身后的窗子里透着亮光,比远远的银河清楚些。

杨锐哥,我相信你。徐宏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想笑一下的,不知道成功了没有。可是杨锐笑了。他看了徐宏一会儿,突然轻轻笑起来。

徐宏小朋友,你还得好好学习。

徐宏点头,杨锐就问他,你记得“只解沙场为国死,何须马革裹尸还”吗?

徐宏有点儿害怕。他确实记得。他觉得杨锐应该不是在说战争,所以他不明白。他听见杨锐说,不是每个人都能上战场,但每个人都可以是国家的战士。徐宏觉得自己笑出来了——他看见有一点光在杨锐眼底一闪而过。如果你还喜欢科学家,你还得好好学习。杨锐说。

回去吧。我也回去。杨锐伸了手,犹疑了一下,最终放在徐宏头顶摸了摸。去吧。

徐宏站在家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。杨锐背着手站着看着他。他觉得杨锐还在轻轻地笑。

徐宏躺在床上,看见对面的光点灭了。他闭上眼睛,很快睡熟了,没有梦。





杨锐考上清华的消息轰动了大院。杨嫂问他,课本笔记留着还是借人?杨锐说听你和爸的。杨嫂就说,我和你爸准备留给徐宏。徐叔和小婶拿我们当自家人照顾,拿你当亲儿子疼你呢。你看看有没有想留着的?

都给徐宏。杨锐脱口而出。妈,你和我爸不用操心,改天我收拾好了给徐宏送去。

杨锐走的时候是个工作日。徐宏一夜没睡好,大清早爬起来一眼看见杨锐站在老梧桐底下。他穿了衣服想往出冲,脚挨着门槛了又转回去洗了把脸。杨锐脚边搁了个大纸箱子,徐宏冲到他前边,张了嘴,清晨的凉风灌进来梗住他喉咙。他只能睁大眼睛定定看着他,好像第一眼见他似的。

“徐宏。”杨锐任他盯着看,眼光也在他脸上粘着。“哥要走了。”

徐宏点头,眼睛睁得太大,发涩发疼。杨锐弯腰抱起箱子,徐宏伸手要接,杨锐一闪身躲开了。这几年的笔记课本都留给你,你可得好好学习。杨锐的声音闷在箱子后边不太真切。你别动,挺重的,我给你拿进去。

徐宏背了书包扶着车把要走的时候又看着杨锐迈不开步子了。怎么了,又不是不回来。杨锐也看不下去,故意扬起语调哄他开心。他伸手在徐宏脑后捋一把,按着后颈想把人往怀里带,按着按着却松了力道滑到他肩上。去吧。杨锐拍拍他肩膀。好好学习。

徐宏点头。杨锐哥,你保重。他终于发出声音来。杨锐点过头,他就转身推着车子往院门走。走出去他回头看一眼,杨锐站在梧桐底下,背着手站着看着他。徐宏看清楚他确实在轻轻地笑。

徐宏觉得他应该拥抱一下杨锐。然后他挥了挥手,跨上车子,骑远了。






高三的时候徐宏偶尔也睡不安稳。有时候他躺在床上想着题,想累了支起身看见对面一片漆黑。院里的大人得了空坐在院子里聊天,说老徐家小申儿也要考状元咧。他们都喜欢徐宏,就好像所有年轻人又多了一个弟弟,所有小两口又多了一个儿子,所有老人家又多了一个孙子。他们说到最后,又提起杨锐来,说咱们院里全是出息么子,真好。徐宏做不出题来就翻杨锐的笔记,边边角角的知识点全在里边收着。杨锐思维不大规矩,千篇一律的通性通法他就记一遍,剩下的思路方法徐宏想都没想过。杨锐的笔记上有插图,文言文里星宿不少,他在后头画一张示意图。生物题里说到什么植物什么动物,他就在边上画条线,说这是某某目某某科某某属的东西。化学实验专题整整三大页画得全是实验仪器,徐宏觉得好多东西他这辈子都没机会见上第二面。 大一大二杨锐回来得勤,给徐宏带来书和北京的消息,还有一包稻香村。有一年杨锐送他一本植物志,他妥帖收藏好多年,后来想想大约是杨锐在引着他往生物学的坑里跳。

徐宏上高中之后杨锐愈发的忙了,考研实习焦头烂额,回来得就少了,也难得和徐宏好好聊上两句。大四那年他十二月考研就没回来过年,老徐喊了老杨杨嫂过来吃年夜饭。相互扶持这么多年,两家人早不分彼此,老杨老徐划拳行酒令,杨嫂和徐嫂嗑着瓜子笑得开心。徐宏在鞭炮声里坐着,听着晚会的声音和院里小孩子的笑闹。春节的喜气把人们的脸映得红彤彤的,院子里鞭炮的火光也红彤彤的。灯笼、春联、年画,甚至一地的爆竹渣子都是红彤彤的。徐宏望着老梧桐。它扬着枝叶,在漫天烟火中沉默肃立。徐宏不知道它在等谁。

六月三号的晚上徐宏背完书出了门。整个大院被夜幕裹得严严实实,只有他身后自己的窗子微微发亮。他走到老梧桐下边,仰起脸。

窗口里暗着,而无边苍穹亮起远辰。

徐宏伸手去够,北极星在他指尖闪。天枢亮着,自顾自向着北极星的方向。他一个人站着,站着站着就背了手。斗杓的柄指着尾箕,下头是北京。(3)

六月四号传达室的老师给他个包裹。他拆了,是一支钢笔和一封信。

杨锐说,我知道你心里头乱。现在弦绷得太紧,也不是我说一两句就能松下来的。没关系,紧张是正常的,你不是那种紧张得拿不住笔的人。 早点睡,别瞎想,凉的辣的都别吃。 从容点,人困马乏打不赢仗。

徐宏,我相信你。

信纸太白,徐宏看得眼睛酸涩发疼。钢笔握在手里,沉甸甸的。






暑假里杨锐回来了。夏夜里老杨老徐照样下棋,杨嫂徐嫂跟着嫂子们一块儿逗王大娘的小孙子玩儿。徐宏问杨锐,你怎么有时间回来了?杨锐就笑着看着他。这么多年过去杨锐早不是湿着小手跟他拉勾的样子,他矮徐宏半个头,却总在气场上高他好一截。杨锐眼睛深了不少,眼底那一点光像深潭底下骊龙护住的明珠,映得整潭水由内而外的莫测起来。

尽地主之谊啊。杨锐说。你考我们学校,我不得来接你?

我报的生物工程。

杨锐听见徐宏这么说。他定睛看他,徐宏眼里噙着笑,有颗星星把影子投在里边。

还想当科学家哪?杨锐问他。咱们那个年代的孩子啊,都喜欢说这话。最后全成了空头支票,难得你还一直上着心。徐宏听了扑哧一声笑出来,杨锐哥,我可一直说话算数啊。杨锐点着头,目光投向晴朗的夜空。徐宏顺着他视线看过去,北极星熠熠生辉。是杨锐眼睛里那点光。徐宏想,如果杨锐注定是国家的战士,有个战友总要好些。他听着杨锐在旁边讲荷塘,讲自清亭,讲老教授,讲图书馆和食堂,讲他的课题,讲北京,突然觉得北极星没那么远。

杨锐的地主之谊尽得无微不至。徐宏甚至感觉他根本不存在所谓的适应期,有问题找杨锐就可以了。明明忙得团团转的人,硬是把什么心都替自己操着,隔三差五还捡着休息日带着自己满京城溜达。杨锐拉他去王府井逛的时候徐宏埋怨他,杨锐哥你不能老把我当小孩儿护着啊。杨锐买了糖葫芦塞他手里,你打小叫我哥,我疼自己亲弟弟还有错了?徐宏脸上发烧,支支吾吾半天才说,那也不行,我过意不去。杨锐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,你过意不去啊?那你陪我跑步得了,我那群室友没一个能跑的,你也算帮了我的忙了。

徐宏后来就跟着杨锐跑步,早上八百下午三千。徐宏简直想不明白他腿上哪里来的力气。他自己高中三年跑惯了中长跑,一千五负重下来不喘粗气,跟着杨锐跑了两天腿酸得抬不起来。杨锐哥,我觉得你室友都怪委屈。徐宏捶着腿嗔怪他。我这中长跑的好苗子跟着你腿都能跑折了。杨锐擦着汗笑得爽朗,刚开始都一样,慢慢就适应了。我刚入校还不如你呢。起来走走,别坐着。徐宏晃晃悠悠站起来,杨锐把自己杯子扔给他。喝热水。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陪我跑?因为我优秀?徐宏笑,难得带了点嘚瑟。是一部分原因。杨锐也不恼,压着腿说,主要是你明事理,知道是该做的事情就能坚持。你看你今天在这跟我抱怨,明天照样跑得比我积极。徐宏端着他杯子咕咚咕咚的喝,见底了扔回去,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。

徐宏小朋友,你不能一口都不给我留啊。下次自己带杯子。杨锐笑得无奈,看着徐宏的大眼睛一点脾气都没有。






徐宏顺风顺水度过了他人生的前二十三年。研一那年他拿着课题资料从导师办公室出来,往实验室走的时候接到了杨锐的越洋电话。杨锐声音不太自然,他说,徐宏,徐叔和小婶出事了,你快回家吧。

杨锐声音很轻,徐宏却觉得一道炸雷响在耳边。

老杨来接他,跟他说了父母的情况。是爆炸事故,厂房夷为平地,整个车间无人幸免。徐宏浑浑噩噩听着,心揪成一团。父母音容笑貌历历在目,徐宏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孤儿。他不太记得自己怎么回到家,又见了什么人,说了什么话,大院的邻里早把灵堂帮着搭起来,徐宏站在前面,看着黑白照片上父亲忠厚的笑和母亲眼里的和善,认出来这是父母工牌上的照片。他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,跪倒在遗像前面。

后来徐宏站起来,亲自料理父母的后事。他写了讣告贴在院子里,通知了宾客,联系了火葬场和殡仪馆,请了高僧做了法事。老杨杨嫂不是本地人,王大娘就帮着他张罗,他手脚麻利,办事周全,也没留下什么不得体的窟窿。亲友们劝他节哀,他点点头,礼节周到给人安排地方休息。徐宏是独子,没人替着守夜,几个叔要帮他看一会儿,他不答应,成宿成宿的熬,眼睛通红通红的。他就这么白天晚上连轴转,家里家外安排得停当了,下葬的日子也快到了。

杨锐就是这时候赶回来的。

遗体烧得面目全非,徐宏直接让火化了。追悼会之后就是下葬,徐宏抱着父母的衣服去烧的时候,母亲的灰裙子在火里头翻腾几下,父亲的中山装扔进去一会儿就没影了。他想起母亲穿着这裙子领着他去喂鸽子,裙摆摇曳着,像鸽子的翅膀。父亲穿着中山装从职工大会回来,给他带回来两个热腾腾的烤红薯。他擦了擦头上的汗,炉子里的火光蹿起来,他没能在里头看见父母的脸。

晚上杨锐过去陪着,敲开了门屋子里一片漆黑。杨锐摸索着找灯,徐宏把他手按住。那只手没力气,微微发着抖。杨锐叹口气把门关上,徐宏手也垂落下来。

杨锐哥,别开灯。徐宏声音也发着抖。

徐宏。杨锐叫了他一声,徐宏没应。徐宏。杨锐又叫他。徐宏还没应。他已经绷不住了。他逼着自己忙了这么些天,把人类的情感都抛在脑后。杨锐敲门的时候,弦断了。徐宏想着开口,但他觉得自己没法发出声音来。他感觉到杨锐的手在他脑后放着。徐宏,你别怕。杨锐把他头用力按在自己肩膀上。

徐宏浑身强撑的精神一下子就泄了。杨锐轻轻拥着他,徐宏的抽泣声从他衣褶里漏出来。杨锐再不说话,徐宏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,双手也抓紧了他衣襟,像在风大浪急的汪洋大海上抓紧一块浮木。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,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,自己已经跪倒在地上,整个人瘫在杨锐怀里。杨锐肩上的衣服早就湿透了,还把他护在自己臂弯里。

徐宏,还有我呢。杨锐把他的脸捧起来。

屋子里漆黑得可怕,徐宏从他眼里看到光。







徐宏从梦里醒来。梦里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,而他身在很多很多年之后。八年前杨锐回国,在北京落了户,在三环买了房子,三年前他回国,两年前老杨走了。杨锐所在的研究所招了他,他就跟着杨锐搞研究。杨锐的习惯和大学时候一样,早上八百下午三千,徐宏陪着,自己带杯子装热水。晚上他回宿舍,杨锐回家。杨锐常问他,不然跟我一起住?他没答应。杨锐哥,我真过意不去。

这是他拿得出手的理由。拿不出手的,他觉得杨锐也清楚。甚至,杨锐比他还清楚。

醒来的时候枕巾湿了一半,回忆太沉重也太鲜活,徐宏睡不着,撩开窗帘看着北京的夜空。他追着杨锐跑了那么多年,跑过时过境迁世事无常,顺着或者逆着西南风,一直跑到尾箕下边的北京城。然后他就停在这,隔却宿舍到杨锐家的两三公里,还是远远看着他。他有顾虑,杨锐大概也有。夜风吹得他打了个寒战。他看到一点点光在远处闪。是值班室,不是那盏灯。

手机铃声大作,屏幕亮了。徐宏接起来,杨锐声音发着抖。

徐宏,咱妈说,我们两个一起,要好好过日子。

什么?

你婶子相中你了,让我和你好好过日子。

徐宏捂着嘴,眼睛里流下泪来。

行。他哽咽着,唇角带着笑。

隔天徐宏跟李姐打了报告,说要从职工宿舍搬出去了。李姐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笑。怎么?跟小对象到外头租房子啊?徐宏红着脸笑,没有的事。我哥在北京安家了,喊我过去住。李姐就叹着气拍他手,是啊,这么些年苦了你了,也该有个人照应着了。

下了班杨锐去给他搬东西,瞅着那个不大的拉杆箱问,就这些?我一个人,还能有多少。徐宏伸手就要拎,杨锐一把抢过来。徐宏小朋友,你能不能消停点。徐宏就揶揄他,好好好,都听你的欣欣哥哥。

晚饭杨锐给他下了饺子,饭桌上徐宏问他,你没给我收拾卧室?杨锐皱着眉头,你这是嫌我卧室乱?徐宏一听急了,杨锐哥我不能和你住一屋啊!杨锐筷子一撂在他脸上掐一把,不是说好了咱俩好好过日子的吗?徐宏瞪着大眼睛看他,看着看着脸比罐子里的油泼辣子还红。

十二点半的时候徐宏还在桌子边上分析数据,杨锐做完了定时记录过来喊他。早点休息吧。明天再看。徐宏抬起头。台灯下面杨锐眼睛里那点光亮着。






他想起来研三那年他周末一个人在宿舍里过夜。本该在伦敦的杨锐给他打电话。徐宏,你在哪呢?他莫名其妙,说我在宿舍啊杨锐哥。杨锐就说,那你下楼。他跑出去,看见杨锐穿着风衣拎着行李箱站在那儿。徐宏愣在原地,倒是杨锐笑着一步步朝他走过来。

回来了?杨锐站在他面前的时候,徐宏还是找不到好的开场白。

杨锐笑着点头。回来照顾你。

北极星就落在杨锐眼睛里。多年来和杨锐的牵连,徐宏就是在那个时候看明白的。






徐宏,你眼睛里有颗星星。杨锐左手撑着书桌,伸出右手捧他的脸。

是天枢。

不,是老人星。(4)

杨锐反驳,声音轻而低。他伸手蒙住徐宏眼睛,俯下身吻他。





fin.
(1)邻申,邻居;么子,小孩子,后文的小申儿也是小孩子;老师儿,济南方言对人的敬称;要不的,要不然;使得慌,辛苦。以上词条为济南方言词。
(2)关于为什么作为东北人的杨锐一家会讲普通话:杨锐原籍取演员人设,哈尔滨。哈尔滨官话是全中国最接近于普通话的方言,甚至于可以说哈尔滨是除了CCTV之外普通话最标准的地方。也算是东北方言中的一股清流了。
(3)天枢,北斗七星里正对着北极星的一颗。尾、箕,星宿名,二十八宿坐标法中尾宿和箕宿分野在幽州,接近于今天的河北省北部和北京市。
(4)老人星,是南极星座最亮的星。北极星不是北方天空最亮的星,它是北方天空的标志。







你永远不知道一样东西的真正用途。不才碔砆(wǔ fū),感谢阅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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